惊蛰初候，木桃始华。
渭云镇，长亭街，烟雨后，街道像是被泅在水里，连青石板也泛着潮意。
“你们谁是秦杳？”
小镇唯一的绣阁“云想衣”门前站着一个妙龄少女，容貌清丽，容貌清丽，身穿银丝百蝶穿花桃粉绣衫，鹅黄色海棠倚春罗裙，衣料普通，但上面的绣样十分精致。
“你是什么人？找她做什么？”老板娘拎着桃枝，扭着杨柳腰，饶有兴味地问道。
少女对着老板娘福了福，眼底蕴着一丝高人一等的嘚瑟，开口道：
“我叫刘玉娘，是云丰城的绣娘，听说渭云镇云想衣有个叫秦杳的绣娘，一幅绣图能值五两银子，特来讨教。”
闻言，老板娘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，绣帕半掩面，指了指珠帘：“喏，在哪儿？”
整个“云想衣”被一道珠帘一分为二，进门处罗列绣品售卖，珠帘后绣具一应俱全，供绣娘所用。
刘玉娘走过去，恰好一只手掀开绣帘，探出一颗头来。
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，鹅蛋脸，杏仁眼，鼻子也生得小巧秀气，就是肤色又干又黄，衬得整个人像上错了色的仕女图，黯淡无光。
刘玉娘微微扬了扬下巴，用居高临下的语气，问：“你就是秦杳？”
这么年轻的土妞能绣出价值五两的绣品？呵！
对上刘玉娘探究且不屑的眼神，小姑娘往后退了半步，连忙摆手：“我叫阮月儿。”
珠帘后，只剩下一人了。
刘玉娘转向那人，她穿了一件天青色长裙，简单到通身没有一点绣纹，朴素沉闷得连村头嚼舌根的婆子们也不稀得穿，发髻是随手挽的，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，堪堪不会散落下来，毫无体面可言。
乍一眼看去，穿戴寒酸。
但，她生得极美，皮肤偏白，细腻如玉，五官皆如精雕，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，能勾人魂似的。
如此，便衬得这衣衫不食人间烟火起来。
刘玉娘瞳孔骤然一缩，蔑然的神色收敛了几分。
许久，那双漂亮的眸子仍如一泓静潭，不起丝毫涟漪，刘玉娘回过神来。
心想，自己都进来了半晌，她还痴痴愣愣地坐在那里，想来是被“云丰城”震住了，美则美矣，到底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无知村妇。
于是不客气起来，径直穿过珠帘走到秦杳身边来，用挑剔的目光将周围的绣样打量了一圈，就离秦杳较近的一幅蝶戏牡丹图模样尚可。
刘玉娘端详罢，脸上漾起一丝讥讽，尖酸道：
“就这，若放在云丰城的绣阁中，白送都没人要！你们却要卖五两银子？怕不是开的黑店？”
秦杳也不恼，静静地看着她，一派浅笑，慵懒而温和，像是早春的风，就是少些暖意。
刘玉娘蹙眉，这表情是什么意思？这村妇无知到连好赖话都听不懂？以为自己在夸她？
阮月儿挠了挠头，实诚地说道：“你说的那个是柳红姐绣来制团扇的，成品一柄二十文。”
秦杳打了个哈欠，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面前的鸳鸯锦绣图：“这是我绣的。”
刘玉娘双眼微眯，扬起下巴，不太友善横扫了两人一眼，鼻腔发出哼的一声气音，然后才看向那张未成的绣图。
远看，形倒是出了七分，配色也还尚可，故而先前她不曾留意，现下仔细一看，针线排布不均，针脚粗大，毫无针法可言，甚至连线头都明晃晃地摆在正面。
只一眼，她便愣住了，一瞬的愕然之后，眉头皱成一团，双目圆瞪，沉声质问：“你在戏弄我？”
“耍猴尚能得几个赏钱，戏弄你有何好处？”秦杳抿着笑，神情温和可亲，如在同亲昵伙伴言笑。
刘玉娘见过类似的眼神，戏台子上丑角登场时，她爹就这眼神！
刘玉娘气得浑身发抖，怒指秦杳：“你……”
下一个字还没吐出来，就听老板娘喜盈盈地招呼客人：“文公子，黄老爷，今儿也是来照顾杳娘生意的？”
刘玉娘扭头看过去，首先进门的是个带着随从的男人，身上挂满了金玉，珠光宝气，像个行走的货架，写满了“富贵”二字。
其次是一个被人扶着的白衣公子，面容苍白，带着几分病气，眉眼倒算得上清秀。
看衣着，是花得起五两银子的人。
可真的会有冤大头买这种狗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绣样吗？
“秦娘子，这次绣的是什么？”黄老爷故意拖长了‘娘子’二字，一脸淫猥，眼神黏腻。
老板娘眼角一挑，眸底掠过一丝笑意，却蹙着眉哀叹道：“哎唷，两位来得不巧，杳娘只绣了一幅鸳鸯锦绣图。”
生意人，总能想着如何把利益最大化。
“鸳鸯好啊，比翼双飞！”黄老爷伸出双手，食指上翘做了个黄梅戏里“比翼双飞”的动作，一步步走过珠帘，摸出银两放到绣架上：“十两银子，可能买秦娘子与我做一对好鸳鸯？”
“十五两。”文公子皱着眉，一副几欲作呕的神情，顺了顺胸口，朝秦杳作揖：“还望秦姑娘能将绣图卖给小可。”
“二十两！”黄老爷加价！
“二十……”文公子还未说全，身边的老仆咳嗽了一声，提醒道：“公子，咱们没带这么多钱。”
四目相对，文公子神色复杂地皱着眉，低下了头。
“呵，没钱装什么阔少！”黄老爷不屑地瞪了文公子一眼，又转向秦杳，急色烧心：“二十两银子，都能买一良家女做填房了，秦娘……”
秦杳像是压根儿没看到黄老爷这个大活人，起身穿过珠帘，亲自收下文公子的银两：“这图尚未绣完，明日来取吧。”
文公子对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，病白的面皮浸出几分红意。
黄老爷当即一愣，继而反应过来：小娘子喜欢病秧子，先前他花的银子都打了水漂。
登时怒中火烧，咬牙切齿对秦杳道：
“看上这小白脸了？就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病秧子？到时候你两腿一张，他就死在床上，你不仅人财两空，怕是还得惹上官司！”
秦杳像是未闻，仍是一脸温笑，没作其他反应。
一拳打在棉花上，黄兴天恼得厉害，但碍于老板娘人脉广，没有当场发作，阴鸷地扫过这对“狗男女”，狠声道：“我黄兴天从不做亏本买卖！”
然后甩袖离去。
文公子与秦杳寒暄了两句，再三拜过，与老仆一道离开了。
“呵。”目睹全过程的刘玉娘发出一声冷笑：“原是打着绣阁幌子的暗娼馆，难怪这等破烂也能卖五两银子！”
她回去定要好生奚落一番刘元娘道听途说的毛病，让她没脸再笑话自己进不了一品阁。
想完，刘玉娘用鄙夷的目光将秦杳上下打量了一遍，嗤笑：“改行吧，你若入了花楼，身价绝不止五两！”
一顿踏谑后，刘玉娘扬长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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