批评家可以不会创作,而没有一个创作家不会批评的。在他下笔之前,对于生命自然已有了极详细的视察,极严格的批评,然后才下笔写东西。读文者是由认识而批评而指导,正如作者之由认识而批评而指导。反之,作者是抄袭摹拟,读者是挑剔字句的毛病,这作者读者便该捆在一处,各打四十大板。
对于生命与自然由认识批评指导,才能言之有物。批评不是专为挑剔毛病,要在指导。胡适先生批评旧文字的弊病,同时他指导出新文字的应用,于是这几年来文学界中才有一些生气。指导是积极的,对于文学的发展,效力最大。
文字的限制是中国文学不伟大的一因。文字呆板,加以因袭的毛病,文学便成了少数人的玩意,而全无生气。抄袭旧辞,调弄平仄是瓦匠砌墙,不是大建筑家的计划。现在好了,文字的束缚除解了许多,我们可以用活文字写东西了。可是毛病还有:第一,白话的本身是很穷窘的,句的结构太少变化,字的太少伸缩,文法的太简单,用字的简少,都足以妨碍思想发表的自由。但是这文字本身的恶劣,我们既不打算采用某种外国语来代替,也就只好努力利用这不漂亮的国货。第二,白话已是成形的东西,可是白话文学还在萌芽期中,这便是我们的责任来创筑一座新的金塔。我们最大的毛病便是不肯吃苦,每当形容景物,便感觉到白话的简陋不够用,而去偷几个古字来撑门面。有的更聪明一点,便把偷来的辞句添上个“吗”,“呢”,“哟”来冒充自造。这便是二荤铺添女招待,原来卖的还是那些菜。
有思想自是作文最重要的事,但是不要忘了文学是艺术中的一个星球,美也是最要的成分。假如我们只有好思想,而不千锤百炼地写出来,那便是报告,而不是文艺。文学的真实,是真实受了文学炼洗的;文学家怎样利用真实比是不是真实还要紧。在文字上不下一番工夫,作品便不会高贵。我们应有作八股文的态度,字字句句要细心配对,我们的作品,要成为文字的结晶,要使读者不再想引用古句,而引用我们自己的话。我们不能改变过去,但将来的历史是由我们造成的!使将来的人们忘了《离骚》,诸子,而引据我们,是我们应有的野心。有人说:兴会所至,下笔万言,不增删一字。这或者是事实,可是我不敢这样信,更不敢这样办。“他永远是作文章,点、冒号、分号、惊叹号、问号永远在他的眼前”,这是乔治姆耳称赞沃路特儿拍特儿的话,也是我们当遵从的。
要看问题:凡是一件事的发生,不会被喊打倒的打倒,也不会因有喊万岁而万岁。文学家的态度是细细看问题,然后去指导。没有问题,文学便渐成了消闲解闷之品;见着问题而乱嚷打倒或万岁,便只有标语而失掉文学的感动力。伟大的创作,由感动渐次的宣传了主义。粗劣的宣传,由标语而毁坏了主义。
创作:抛开旧势力的重负,抱着批评的态度,有了自己的思想,用着活的文字,看着一切问题,我们的国家已经破产,我们还甘于同别人一块儿做梦吗?我们忠诚于生命,便不能不写了。在最近二三十年我们受了多少耻辱,多少变动,多少痛苦,为什么始终没有一本伟大的著作?不是文人只求玩弄文字,而精神上与别人一样麻木吗?我们不许再麻木下去,我们且少掀两回《说文解字》,而去看看社会,看看民间,看看枪炮一天打杀多少你的同胞,看看贪官污吏在那里耍什么害人的把戏。看生命,领略生命,解释生命,你的作品才有生命。看,看便起了心灵的感应,这个感应便是生命的呼声。看,看别人,也看自己;看外面,也用直觉;这样便有了创作的训练。
创作!不要浮浅,不要投机,不计利害。活的文学,以生命为根,真实作干,开着爱美之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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