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姑姑忙过来帮她整理折子，无意碰到温陌雅纤长玉白的手，一张纸条无声无息地递了过去。
温陌雅表情不变，待忙完，与宫女一同离开大殿，无人时，才借着袖子挡光，将那纸条看下：青青子佩，悠悠我思。
字体优雅雍华，她一眼就能从字里看到那人垂着雍散优雅的目光，支着下巴向她看过来……心口被火烫了下，温陌雅闪神，嘴角已忍不住含笑：青青子佩，悠悠我思。下一句，该是，纵我不往，子宁不来？
宫女在旁边看她笑容在雨夜中忽明忽暗，低声道，“温姑娘，天色晚了，咱们该回去了。”
温陌雅想下，微笑，“天色已晚，你们睡去吧。不用服侍我了。”
“是。”宫女们俯身一礼，然后才提着灯笼排成一字，摇摇离去。在宫里，并没有什么，是一定要知道原因的。温姑娘既然让她们先离开，她们服从安排就是。
此时在苏府，苏伊睽湿身长立，望着面前断壁残垣。不知是下了雨的原因，还是根本就无人看守。她一路小心翼翼，凭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直觉，竟然摸索到了“禁园”。
她怔怔然站立，雨水打在碎砖瓦砾前，那廊前檐下，青砖经过多年的洗刷，连本来的颜色也看不清了。她穿过枯败半人高的蒿草，踩过脚下的碎片砖头，往前走去，走进自己一贯午夜梦回的“禁园”……
整个世界一砖一瓦在眼前崩溃，废墟中的每一抹记忆都如此鲜明而遥远。她得以看到封存的晦涩。灰尘飞天扬舞，阴暗的背影越看越模糊，在影子深处，光线又陡然一亮，她窥见一张已经再也看不清的面孔偶尔还会闪烁，心脏便跟着抽痛。画面中的背影浓黑如墨，她心慌意乱，影子的轮廓迅速淡去。
但是，眉眼中丝丝缕缕的明灿，鲜明得足够她记住一生一世……
苏伊睽咬牙闭眼，强忍来自额头的疼痛，抽丝剥茧般一层层一波波向心口方向痛过去，有一瞬间觉得天晕地转看不清路。她站在雨中好一会儿，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。
目光游离在荒凉的园子里，每一处，她都能寻到影子，然后便随着那些片影，一步步往里走去……
屋子离她只有十步的距离，她手抖脚软，一步步走的艰难。
第一步，少女娇脆甜软的声音就在耳畔，“你好，我叫苏伊睽！以后你就在我们家里长住，好不好？”
第二步，少年就坐在黑暗的屋子里，垂眼轻声，“不管多久，我都记得你。”
第七步，“我苏伊睽在此发誓！皇天后土，我对你不忠不爱，不死不弃。从此，千千日，万万年，你是苏伊睽的唯一，无论贫贱富贵，不管疾病灾难，我都将敬你，爱你，珍惜你，直到生命的尽头。”
第八步，“伊睽，你于我，得之我幸，失之我命。要是早于十年，我定然八抬大轿娶你过门，此生唯你不弃。”
第九步，“你活着，我陪你。你死了，我也不想活。我不是傻子，我只是不想离开你。”
第十步，“我们都说天命攸归，不过是身不由己。若爱只能用死亡来句读，那么我做到了。我为你证明，直到生命的尽头，三寸棺椁，一身麻衣，你依然在爱我。所以……听话，回去吧，做你的世家小姐，嫁你的如意郎君。”
做你的世家小姐，嫁你的如意郎君……
她终于走过了院子，进了久无人居住的屋子。又小又潮，里面家具上蒙一层尘土。苏伊睽擦把湿了一脸的水珠，向里间走去。
屋子自始至终的阴暗，浮光掠影、千丝万缕，那些明媚的笑颜、无忧的岁月，终于淡了下去，她看着梁上蛛网错乱、空荡荡的桌子，雨点从破了口的窗外斜进来，打在被尘土蒙盖的桌面上，慢慢洗去上面的尘土……
雾水朦朦的眼角，看到墙角一个纸团。她过去摊开，一幅少年肖像在她眼前铺展开，旁边提着一首小诗……
洛阳城东路，桃李生路旁。
花花正相对，叶叶自相当。
春风南北起，花叶正低昂。
不知谁家子，提笼行采桑。
纤手折其枝，花落何飘扬。
请谢彼妹子，何为见损伤。
高秋八九月，白露变为霜。
终年会飘堕，安得久馨香？
秋时自零落，春月复芬芳。
何如盛年去，又欠爱永相忘？
眼中水光欲坠不坠，苏伊睽蹲低身，靠着桌子颓然，突而掩面。一层水从指间流出，淅沥沥，像是细雨一般轻微细弱。双肩抖动，终于颤声而泣……
画像已经那么久远，其中的少年淡去，模糊一团看不清样貌。她却能从一勾一画间，探的一清二楚。
眉若远山，丹凤飞扬，鼻梁坚挺，唇心若血。月华在他周身荡漾，隐隐如水波澹荡。少年貌美而妖冶，侧容干净安宁，他的魅惑，在暗处静静绽放。被时光遗忘了那么多年，苏伊睽早已老去，画中的他，却还是那样风华正茂，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。
屋里黑暗，屋外绵雨。或远或近的轻唤轻叹，似在梦里，又像在现实中。她晕沉沉中看着少女走近，白衣乌发，乌眸雪肤，微微笑，静静笑……“伊睽，你就是我。”
十五岁的清丽少女，二十五岁的幽雅佳人，就在这一瞬，慢慢重合。眉眼温和，容颜脱俗，只不过一个明亮如夜间幽灵，另一个幽寂如枯塘死水。
苏伊睽双眸幽亮，惶然往后退，靠着倒了一半的墙，闭眼，握着画像的手一直在抖。这太虚幻，不是她能接受的！她十五岁嫁给韩靖君，此前半世无忧，此后为人妻子，怎么会有这么一遭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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