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下午的时候，弹子石几乎空无一人，那两艘轮渡把所有的人都免费拉到了城里，山城所有的废墟上都站满了人。人们都在欢庆胜利，但是，他们是否知道，真正的胜利并不属于他们，他们永远都无法逃脱充当苦力与棋子的命运。
山城里的鞭炮声一直没有停过，鼓乐与高音喇叭的声音紧贴着江面传过来，显得像一块扁平的光彩的丝绸。
直到深夜，这声音才渐渐地淡去，但是，到五点钟，这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，那些根本就没有回家的人，从大街的路面上，从各家商铺的门有，从住房的房檐下爬起来，立即投入到新一天的狂欢之中。他们可以不愁吃不愁喝，一方面有人免费的送，另一方面，不管哪家铺子的，大家一起围上去，没人敢阻止随便拿取。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，压抑的情绪一旦得到发泄的机会，就会毫无节制，甚至可以用它来抵消本来与之无关的规则。我最反感过年与死人时放鞭炮，那声音，足以将人的耳膜吵破，有时，趁你不注意，那声音突然响起，你的三魂七魄，定将失去一半。更可笑的是那些放鞭炮的人，平日里，他们成天点头哈腰，连大气都不敢出，但此时，却有了如此的胆量，不怕有人反对，因为他们找到了很好的理由，不是为自己。理由就是一枚定心丸，壮胆剂，有了他，天王老子都不怕，再是精英，也要有所避讳，所以，国人们所注重的多为理，而非规则，只要有理，做什么事都不会受惩罚，就算是规则，也可以置之不顾。
天已经大亮，我照例吃完早饭，来到了码头上，几个比我早到的人，正仰着头朝朝天门方向望，我们绝大多数的同事都到河对门去了，他们是狂欢的那群人中的一部分。我们一般都不叫山城叫城，只有乡下来的人才叫进城，这两年来，我们已经成了城里人，为了和乡下人区别，我们都习惯于叫山城为河对门，以表示我们跟山城主城离得很近，算是个城里人。
因为人员不齐，我们无法开工，只得回到家里歇着，最近一段时间，看书的习惯又回到了我的身边。我从曹延正那里借了很多的书来看，当然，这些书都不是他所在乎的那些，他在乎的，我不在乎，我在乎的，他不在乎，所以，有时，我借了他的书，他都懒得管我还。有时，他看到我看那些书，反而忍不住来教训我，说这些都是封建思想，看了只会毒害人，我也懒得理他，事实上，我所见的，怕是比他所有的朋友所见的总和还要多。
热情总有消退的时候，中午刚过，河对门的声音就渐渐小了，最后就消失了，你必须竖起耳朵静听，才能听到一些声音，但当你对这些声音进行分辨时，你又觉得那只是因为身处极为清静的地方而造成的幻听。记得二十来看后的一段时间，在农村时，一个人无聊，就望着墙上贴的那些比如《红灯照》《智取威武山》等样板戏的剧照时，我耳朵边总得听到唱戏的声音，虽然极为含混，但觉得绝对就是那种声音。
当我走出棚屋朝朝天门望时，看到了很我的人都涌到了江边，争着挤上轮渡，但因为轮渡实在太少，又太小，根本就挤不了这么多人，所以反而只能停在那里，不敢动弹，怕发生事故。时间一长，涌来的人更多，朝天门已经被黑黑的人头铺得满满的，船更不敢开动了。
突然，我发现小巷子里有人头晃了一下，但马上又不见了，很明显，这人相当的鬼祟。我怕这人是贼，因为太多的同事都到了河对门，他们的家虽然也有一道道门，但那不但防不了小人，连君子可能都防不谁，所以我，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。当我走过去时，发现了一个大问题，那巷子里躲着的不是一个人，而是四五个人，你只需看他们的样子，你就知道他们并非普通人，而是特务，因为他们的那身打扮，就跟流氓差不多，但是，他们的那种气质，却又透着流氓所没有傲气。这里面有几个我认识的人，也许，他们之中也有人认识我，当看到我来到他们的面前，他们居然有些吃惊，我站着不动，他们居然怕了，拍拍身子，溜了，下了几坡石级，上了一辆躲在暗处的车上，离开了。
我不太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，如果是要监视或抓捕某人，但这里并没有几个人，而且据我所知，像我一样留在家里的，都是些老实巴交，除了干活，为家里存钱，其它一概不会过问的人，他们对曹延正及其他的朋友从来都是敬而远之。算起来，我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特工头目，但对于他们这样的行为，我还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，现在，八年抗战，终于取得了胜利，在胜利面前，大家总得克制一段时间吧，如果此时就开始内斗，那不是太过*了吗？像秦中书与朱润民这样的组织死对头都有合作的一天，更何况大家刚一起合作打跑了外来的强敌。
我回到屋里，才看了两页书，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，想来是轮渡终于正常行驶了，过了没一会儿，小巷里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。突然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，转眼，就听到“啪”一声枪响，我冲出门去，一个人从我的门前快速地跑了过去，再开另一面，三五个人提着手枪，紧追不舍。那跑的，正是已经被曹延正吸收到组织里的我的同事，而那追的，是那几个刚才看到我，坐到车里的人，他们肯定是趁我回屋，又摸到棚屋巷子里来了。现在，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图，也知道了他们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，敌人打跑了，该清算自己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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