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弗坐起身，按了按疼痛欲裂的太阳穴，一整冷风夹着几丝单薄的暖意倏然而至，他眯缝着眼朝外望去，大开的房门外是一片微波粼粼的湖水，和暖的金光在湖面上细碎地闪动着。远处寒山中仍旧翠绿的松针在阳光下显得愈加苍碧。门外的廊下一串银铃随风摇曳，琅琅的声音甜脆动人。不经意就令人想起某个午后小憩的时候，有个调皮的身影发髻上簪着的一只铃兰花……
“我这是……这是在哪里！”望着眼前这一派陌生却安然的景象脑中一片混沌。
起身下榻，却发现一只纤长如玉的手虚虚地攀着榻沿，抬眼望去看见的是花锦的脸，以及她身下那条闪着红光的鱼尾。
他在满腔惊恐中下了榻，站在鱼尾前不可置信地瞧了许久。纹丝不动的鱼尾突然轻轻一扫，趴在塌下的花锦轻轻地转了个身，那条鱼尾亦跟着一同翻转。
他惊得连连后退，不慎碰翻了身后放着铜盆的架子，架上的铜盆哐当一声跌在木地板上，盆中的水洒在地上，汨汨地流了一地。
铜盆落地的巨响惊醒了地上熟睡的人，她嘟囔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，缓缓地睁开眼睛，望着满脸惊惧的子弗轻轻一笑。
我望着安然站在面前的子弗，欣喜若狂地出声唤道：“子弗！”
他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，又慢慢地睁开眼，拔出挂在墙上的宝剑握在手中，冰冷的剑尖抵着我的脸庞，满眼不可置信地质问道：“花锦！你是妖？”
我听着他笃定的质问声，急急忙忙地想要起身解释，却看见身下那条不该在此时出现的鱼尾。第一次觉得恐惧的滋味是那样地磨人，脑中一片混沌，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扯过榻上的锦被，手忙脚乱地将身下的鱼尾紧紧盖严后终于找回了一丝平静。脸早已被冰冷的剑尖划破，殷红的血落在地上，散在泼在地上的水晕中，只留下一片浅薄的淡红。
我低垂着头望着地上不断扩大的水晕，忍不住嘲笑自己方才那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形状。
子弗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，地上的水晕倒映着他僵硬的身姿，以及周身的恐惧，失望与绝望紧紧地勒住了我的脖子，半生修为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表情。
手在锦被中轻轻抚摩着珍爱的鱼尾，指尖流连在没有鱼鳞的伤口上，锐利的刺痛让人轻轻牵起嘴角，抿着嘴角轻薄寡淡的苦涩一边笑一边哭，认命一般地承认：“没错！我是妖……”
子弗皱着眉，仍旧举着剑茫然无措地继续质问：“你安的什么心，这些年为何要留在我身边。是想害我性命么？”
害你性命……
“原来你是这样想的……”我坐直身子单手握着指在眉心的长剑，另一只手掀掉盖在鱼尾上的锦被，笑着问道：“因为这条尾巴，因为我是妖，你是不是就觉得这些年我都在加害你！”
我着长剑的手越来越紧，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，落在狼狈脏污的衣裙上晕成一片连着一片凄艳。
染血的手放开长剑的那一霎那，沉重的叹息从心底喷薄而出，我伏在子弗脚下，望着明月湖上融融的暖日化掉了隆冬的严寒，任由凉冷的寒风吹散眉眼间纠缠的发丝。闭上眼，决然地道：“我只给你一次机会，那是我欠你的！若你一招不能毙命那便再没机会杀我，我欠你的恩情也就两清了。”
子弗皱着眉，起伏不断的心绪渐渐稳定，望着伏在剑下的身影，有些茫然地道：“你一直都说自己欠我一份恩情，可八年前欠你救命之恩的却是我，我希望你能解释清楚。”
我抬起头，仰望着巍然而立的子弗，苦涩地笑道：“如何解释？即便解释了你也记不起前尘旧事，我怎么证明，即便证明我没有恶意，可我仍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妖精，你仍旧是会杀了我的。何必再说那些多余的，动手吧！记住……你只有一次机会。”
子弗握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地指着我的眉心，倒影在水泊中的眼神复杂犹豫，那样的眼神比他手中的尖刀更伤人。我惨淡一笑，缓缓闭上眼睛，等着那即将落在身上的一剑。
长剑被他高高举在手中，耳边想起了剑刃破风的凌厉声音，一时间只觉世界寂静无声，只留下那利刃划过空气的锐利龙吟，能死在救命恩人手中应该也算是天意吧！
剑气掠过耳朵却并未落在我的身上。
睁开眼却看见长剑正狠狠劈在我身侧的榻沿上，剑牢牢地卡在砍出来的豁口中，子弗松开剑高高地睥睨着伏在地上的我，语气复杂地道：“我只要一个解释。你！为何要留在我身边。”
我伏在地上，望着水泊中几缕被削落的发丝，语气平淡地道：“你六岁时曾在鱼市中买下一尾锦鲤，之后带回宫中饲养数月，最后在生辰那日在明月湖将之放生。我就是得你搭救的那一尾锦鲤。被你放生之后的数年，我在这明月湖中潜心修炼，最后终于化成人形，你便在那时在明月湖落水，之后我便趁机将你救起，同你回了宫。”
子弗满皱着眉，一张脸毫无波澜，甚至连唯一的一丝愕然消失无踪，只留下一泓深不可测的眼神。
我轻轻嗤笑道：“可惜你失忆了，不然兴许还能想起当年的我。”
子弗眸光一紧，喑哑着嗓音道：“我……”
我不知道子弗想说什么，下一刻他已将我揽在怀中，轻柔的动作亦如从前般温柔得体，没有一丝慌张恐惧，平静得让人很不舒服。
我从他怀中退出来，低头着头道：“别勉强自己像从前一样待我，你做不到的……”
他望着我身下的鱼尾，轻声问道：“鱼尾还能变作腿么？若能变回去，那就跟我回去吧！”
我皱着眉，轻声道：“你回去吧！过些日子我会去找你的。”
子弗并未就此松手。
我望着明月湖微微一笑一针见血地道：“我是妖！你不怕我害你么？”
他眉间略显纠结地道：“可你也是小锦，如你所言这么多年你从未害我性命，我为何又非要让你离开。”
我低着头道：“我不会离开你的！至少在拿回那一半内丹之前我是不会走的。”
子弗愈加疑惑地问道：“内丹？”
我轻轻抚摩着满是血迹的手掌，无奈地笑道：“当年为了救你，我渡了一半内丹给你，这些年一直都无法取出，而且我曾对月盟誓此生都会护你周全，不会轻易离开你的。”
子弗闻言轻轻地笑开来，表情渐渐舒缓，身形却微微地往后挪了少许。
我只当做没有看见，飞身从房中跃入明月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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